嫡傳藝徒
馮根生與胡慶余堂維系著一段百年不解的情緣。他1934年出生,祖籍寧波慈城。祖父馮云生是胡慶余堂第一代老藥工,父親馮芝芳也是胡慶余堂的藥工,馮根生子承父業,1949年1月19日進入胡慶余堂當學徒,從此開始他至今60年的中藥生涯。當時,他才滿14歲,從杭州高銀巷小學畢業不久。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由于胡慶余堂每年只招收一名學徒,而傳統的收徒制度解放后即被取消,馮根生便成了胡慶余堂唯一的“關門弟子”。
進入胡慶余堂那天的一幕,馮根生至今難忘,79歲的祖母含淚叮囑他:記住,生意是學出來的,本領是做出來的,要誠實,有志氣,當學徒是很苦的,千萬不要吃“回湯豆腐干”。祖母還說道:不管今后長多大,干什么,都要“認認真真做事,規規矩矩做人”。這些話成為馮根生一生的座右銘。
依照慣例,胡慶余堂學徒期為一年,但因為再沒有師弟頂班,馮根生的學徒期居然從一年延長到三年。雖然當學徒很苦,但長時間嚴格的基礎訓練,也奠定了他深厚的中藥功底,讓他一生受益不盡。他當學徒時,每天5點前起床,一直干到晚上9時才能睡覺。3年下來,不僅把兩千多種中藥的品相、藥性、配伍、功效爛熟于心,還把當初開店時印發的《浙省胡慶余堂雪記丸散膏丹全集》這部藥書背得滾瓜爛熟。他憶及這段經歷時說:“我當學徒是從最苦的‘小炒’干起,到學制膠,學炮制,學丸、散、膏、丹的制作,所以,我中藥的全套本領是苦出來的。學徒工一天干16個小時,365天天如此,什么苦累都不怕了。童工不吃苦,能懂得中藥是怎么回事嗎?成功的人都是苦出來的?!?/p>
學徒期滿,馮根生連續站了兩年柜臺,配方,撮藥,賣丸散膏丹、花露藥酒,三年學徒時所學知識開始大顯身手。1954年開始調到制膠車間,生產制膠用的驢皮,這活又臟又累又臭,最后累倒在車間里。等病好后,又調去煎藥,每天煎300帖,整整兩年。十幾萬貼中藥從手下流過。干罷煎藥,又去磨粉打粉。
1958年行行業業“大躍進”,公私合營后的胡慶余堂規模擴大。馮根生調到當時任務最重的整炮車間。中藥制作過程中,整炮對藥品質量來說是舉足輕重的環節。從中藥的挑選、整理、清洗、切制、干燥,到炒、炙、漂、洗、煅、飛,從大料配伍到細料精配、粉配等等,工序嚴密,活計精細,馮根生一干就是三年。六十年代初,馮根生調到供銷科,獨自一人跑廣東、廣西、云南、貴州、四川采購藥材,后來又當上了車間副主任。1968年后,來到遠離市區、遠離廠部的桃源嶺車間,當了車間主任。
古代圣哲有言: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學徒生活的磨難和艱辛,為馮根生擔當大任,開創大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所積累的中醫藥知識和經驗常常令人折服。
一次有個華僑慕名找到馮根生,要求按他的方子配制一批成藥,馮根生說,可以,但希望知道治什么病,以便確定做片劑還是做膠囊。對方默不作答,馮根生說,那我猜猜看,你這方子是治——馮根生貼近對方子耳朵輕聲說:“癌癥”。對方一驚:“何以見得?”馮根生說,中藥治癌主張攻補皆備,活血化瘀,你這20多味中藥中,麝香、蛇蛻、蜂窩是攻的,人參、伏苓是補的,丹參用來活血化瘀。這種配伍應是針對癌癥的。來客挑起大拇指:行家,真是行家。還有一次,日本漢藥代表團來訪問,帶來一瓶剛研制的新藥,馮根生向對方打聽藥的成份,那位專家一字不答,只打開葫蘆形的小瓷瓶,倒出幾粒芝蔴大小的藥丸。馮根生用指尖拈起一粒放到舌尖,回味一下說,這丸藥里少不得麝香、西黃、熊膽、蟾酥這四味藥,還有冰片。這藥是救心用的。日本專家驚嘆:馮先生,你這舌頭比藥檢儀器還厲害。此后不久還有一次,一個新加坡代表團來訪,—位華裔老者突然發問:“你們有用人的小便做中藥的嗎?”年輕的接待員以為老者有挑釁之意,氣氛頓時緊張。馮根生恰巧過來,侃侃對答:“小便做藥民間還有,過去中藥作坊有小便間接熬的藥,這味藥叫‘人中白’……”老人激動地握住了馮根生的手。原來他也是中藥世家出身,小時跟父親做過這味藥,他就是想看看中藥的學問在中國失傳沒有。久而久之,在海外馮根生便有了“藥王”的美譽。
古方逢春
1972年,杭州中藥廠一分為二,桃源嶺下的車間升格為杭州第二中藥廠。37歲的馮根生被任命為廠長,從此開始了艱苦創業的歷程。
面對廠房破舊、資金緊缺、沒有主打產品的狀況,馮根生下定“大干三年改變面貌”的決心,并在全廠大會上提出“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彼麕ьI職工自己動手整修廠房、道路。他招賢納士,引進人才,一大批有真才實學的人才到了廠里。他組織力量,開拓新品,“生脈飲”、“雙寶素”口服液、“半夏露”糖漿、“肝樂寧”糖漿、“復方五味子”糖漿、“脈通”膠丸、“艾油”氣霧劑等一批新藥研制出來,迅速走向了市場。
馮根生看問題總是一針見血,他認為,中藥的問題在制劑。他指揮的中藥生產技術的改造,包括原液提取的自動化,分封包裝的機械化,藥液輸送的管道化,現場管理的科學化,中藥生產由此步入了劃時代的大工業生產之列,可以說,馮根生既是中國傳統中藥業的最后傳人,也是中國現代中藥的奠基人。作家黃宗英說:“中醫藥是我國科學與經濟走向世界的種子選手,馮根生則是郎平?!?/p>
在中藥的禁區——靜脈注射液方面,馮根生持之以恒地組織攻關,經上千次實驗,終獲成功。1976年10月,中藥針劑車間竣工投產,不久,中國第一支用于靜脈注射的中藥制劑——參麥針,在杭州中藥二廠批量生產,開啟了中藥新劑型發展的方向。以人參和蜂王漿為主料的雙寶素口服液,一經推出,即深受市場歡迎,并成為“文革”后首個在國際上打開銷路的中國中藥保健品。同時,參麥針、丹參針、養胃沖劑等幾十個治療藥紛紛投產,杭州中藥二廠的生產逐步走向現代化軌道。廠房也以建設國內一流廠房為目標,進行了大規模建設和改造,并實現了工廠園林化。1982年6月,美聯社記者威廉·塞克斯頓撰文在美國報紙上介紹杭州中藥二廠,他寫道“除了一個特點(傳統中藥)之外,這家藥廠的情景同紐約或波士頓的先進化學生物研究所沒有兩樣?!?/p>
當針劑、膠囊、藥水、藥片源源不斷地被開發出來,古老的中藥從“苦、大、丑、慢”變為“甜、小、美、快”之際,馮根生把關注點從中藥劑型轉移到藥品種類上來。本著“人無我有,人有我好,人好我變”的思路,他另辟蹊徑,開拓保健藥品。
馮根生組織科研人員,深入民間,批閱古跡,從中挖掘瑰寶。經過八方搜尋,先后有120多個方子入選,又經過幾輪嚴格的篩選留下三個。馮根生堅持要選“好中之好,優中之優,極品中之極品,精粹中之精粹,狀元中之狀元?!蓖ㄟ^試驗對比,遴選出了“益壽永貞”這方中藥,這一方子來自一位老者指點的古代帝王宮闈——長陵,它是明成祖朱棣的滋補藥。
明成祖是明王朝第三位皇帝,也是明王朝定都北京的第一位皇帝,名聲顯赫,業跡非凡。這位皇帝脾氣大,膽子大,氣魄大,而且精力體力特別旺盛,動不動就搞御駕親征,即使到了晚年也樂此不疲。明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64歲的朱棣在第五次親征塞北的歸途中,“駕崩”于塞北榆木川。其原因是圍獵時不慎栽于馬下。此方由朱棣誥封:“益壽永貞”。意為增益壽命,長久不變。
實驗的結果,使馮根生對古代醫家、醫術欽佩有加?!白潭荒?、溫而不燥、剛柔相濟、陰陽并求?!瘪T根生毫不猶豫地給“益壽永貞”下了16字評語。他要把“益壽永貞”,推向社會,讓500年前的御用藥品為現代人造福。他用“青春”這個充滿魅力和希望的詞匯,來給這只新藥命名。
1982年6月18日,由中國國家醫藥總局組織的“青春寶抗衰老片”學術交流團到香港,進行為時10天的訪問交流。整個香港為之轟動,各媒體爭相報道?!扒啻簩殹边@個亮麗的名字,開始駐扎在海內外眾多渴望健康、渴望青春常駐的人們的心間。
在改革東風的鼓舞下,為摸索開創企業獨立自主經營體制,使企業做強做大,在與外商合資的過程中,馮根生在集思廣益的基礎上,想出一個高招:“兒子生娘”——“兒子”即杭州第二中藥廠,“娘”就在杭州第二中藥廠之上,再組建一個中國青春寶集團公司。經過多輪談判,于1991年9月,中國青春寶集團與泰國正大集團暨正大健康產品有限公司在北京正式簽約,合資經營杭州第二中藥廠。至此,經營了20年的杭州第二中藥廠,改稱為正大青春寶藥業有限公司(中外合資),它的中方“母體”——中國(杭州)青春寶集團有限公司正式掛牌成立。
生命之根
當中國青春寶集團公司不斷發展壯大之際,而胡慶余堂因經營不善每況愈下,外債和內債加在一起,瀕臨破產。1996年,由杭州市政府決定,胡慶余堂加入中國青春寶集團公司。加盟后的胡慶余堂作為中國青春寶集團公司的全資子企業,由青春寶集團公司實行統一管理,保留“胡慶余堂”的牌子,將“青春寶”強大的經濟實力和成功經驗與“胡慶余堂”的知名度聚合在一起,以更好地發揮“名牌、名廠、名人”效應,使之真正成為中國中藥支柱企業。
改革時代的崇高使命,嫡傳藝徒的感情淵源,讓馮根生重返胡慶余堂,成為這個百年老店新掌門人。經過一番調查研究后,馮根生有了使這個百年老店重振雄風的“妙方”:擦亮牌子,轉換機制,理清攤子。兼并后胡慶余堂借鑒“青春寶”的治理經驗,經過一番整頓,三年前的虧損大戶一躍而成了納稅大戶,企業職工福利大為改善,人人臉上掛上了“青春”的笑容,百年老字號開啟了“返老還童”的嶄新歷程。
馮根生使江南藥王重振雄風,馮根生使國藥走向世界,他無愧為國寶級的現代企業家。2002年7月18日,榮獲杭州市委、市府給予的300萬元的重獎。
馮根生始終不忘老店東的創業之功,在老藥工趙玉城歷經千辛萬苦發現了當年胡雪巖的歸葬之地,找到了胡雪巖的殘碑后,馮根生依然決定,在杭州西南郊中村(泗鄉)原址,重修胡雪巖墓,讓老店東有個落腳安魂之地,讓后人有一個追思憑吊之處。馮根生認為重修胡雪巖墓,其意義不在修墓本身。胡慶余堂能延續百余年,享譽國內外,與胡雪巖當年提倡“戒欺”、“是乃仁術”、“真不二價”等經營理念是分不開的,而這些思想光輝至今仍應在現實社會中懸空燭照。有不少胡雪巖后裔在國外發展,聽說重修了先祖胡雪巖殘墓后,紛紛致電來函,感謝馮根生的修墓之恩,贊揚胡慶余堂這一個傳人,稱他不僅堅守自家的門庭,還光大了祖國的中藥事業。(圖2)
2002年金秋,胡雪巖誕辰180周年前夕,在馮根生的提議下,鑄造了一座胡雪巖的銅像。銅像由錫金銅鑄成,坐高1.4米,底座高0.5米,按原人造像并給予1.2倍的放大,凈重約千斤。雕像中胡雪巖身著長袍,腰板挺直,一手托帽,端坐在太師官椅上,眼望前方神
色凝重。一篇由馮根生擬稿的《胡公祭》祭文,立于銅像一側。馮根生認為:修鑄胡雪巖銅像意義深遠,它仿佛立于身邊,時時提醒我們不要忘本,不要忘記他所開創的“商道即人道”的精神。
2003年春夏之交,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疫情襲擊杭州,市民爭搶各類抗“非典”預防藥,在胡慶余堂門前,數百人排起了長隊。因事出突兀,一時供貨緊缺,以至人心恐慌,情形危急。
正在外地出差的胡慶余堂董事長馮根生得知危情,星夜趕到現場辦公。當了解到公司抗“非典”藥一天就出藥三萬余貼,而配方急需的金銀花、野菊花等中藥材供應價飛漲,若不漲價藥店難以支撐等情況后,這位掌門人當即拍板,向市民作出承諾:哪怕原料漲100倍,也決不提價一分。同時力挺三項舉措:1、企業所有預防“非典”的藥品,一律賠本出售并確保足量供應。2、向經濟困難的“非典”疑似病人和抗“非典”的一線醫護人員,進行定向救助。3、利用企業技術平臺,召集名老中醫專家,盡快組織研制針對性強的抗“非典”藥。
由于社會各界眾志成城,一場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國難”,在同一片藍天下被及時地消解了。在整個“非典”期間,胡慶余堂的“非典”藥不但沒有一天斷貨,更沒有一次提價,為此,胡慶余堂虧損50多萬元。4月26日,《人民政協報》頭版,霍然刊出“向馮根生致敬”的署名評論文章,再一次掀起社會廣泛的關注和熱議。
其實,作為一家擁有百年歷史的胡慶余堂,所作出的一系列重大企業決策,總帶有它特定的歷史絡印和文化基因。晚清年間,戰亂頻仍,江南一帶疫癘盛行,紅頂商人胡雪巖為了“達者兼濟天下”,創建了胡慶余堂國藥號,邀請江南名醫,成功地研制出“胡氏辟瘟丹”、“諸葛行軍散”等,并免費開倉放藥,濟世救民,一時在江南傳為美談。一百年后的今天,當“非典”盛行、民眾危難之時,胡慶余堂再次義舉,無怪乎胡慶余堂一代傳人馮根生動情地說:“一百年前的封建老板都能做到,對于一個老共產黨員,還有什么理由不能做到!”。此舉同樣也得到了胡慶余堂員工的擁護和支持。一位84多歲的老藥工說,抗非典時,我們胡慶余堂開倉放藥,一記頭就虧掉50多萬,我們老總馮根生吭都不吭一聲。這就叫派頭,否則你憑啥西叫“江南藥王”。
葉種德堂歷史久遠,與胡慶余堂、萬承志堂、方回春堂等一起,并稱為杭城國藥“六大家”。從它身上可看到杭州老字號一部興衰史,也可見證中藥事業曲折發展的歷程。公私合營后,葉種德堂名號消失,原址被占用,甚至成為職工宿舍。為了再現百年老店的風采,馮根生決定由胡慶余堂出資數百萬,照原樣予以修繕,使沉吟百年的老店賦以新的生命。接著,他又著手恢復《白蛇傳》中男主角許仙學生意的千年藥鋪“保和堂”,使它與斷橋、雷峰塔等名勝連成一線,再現千年美麗傳說的場景。
在馮根生身上,有著許許多多耀人的桂冠。諸如“黨的十三大代表”、“全國勞動模范”、“五一勞動獎章”、“首屆中國優秀企業家”、“全國優秀經營管理人才獎”、首屆“經濟改革人才金杯獎”、“中國經營大師”、“2000年國際杰出人士”、“中國醫藥行業十大杰出經理人”等等。面對一個個獎杯、譽滿華夏的他總是那樣清醒和低調。
2007年春,當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馮根生的名單頒布后,這位老人竟然動情地留下了兩行清淚。一個74歲的老人,在一個中藥崗位上連續工作了整整60個春秋,為祖國的中藥文化事業作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他用一生的耕耘,譜寫了一闋“生命之根”的輝煌詩篇。